唐内希普教授——中伊学术交流的见证者
张良仁按: 2018年11月在伊朗大不里士市参加第三届丝绸之路考古与文保国际学术会议时,意外地见到了一位伊朗的汉学家唐内希普教授。闲聊之中,得知她曾经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接待夏鼐先生率领的中国考古代表团,后来研究阿达比尔陵寺藏的中国瓷器。作为伊朗少有的汉学家,她的经历颇有传奇色彩。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陈彬彬恰好在德黑兰大学交流,于是委托她采访唐内希普教授,写成此文,以飨我国读者。
谁是唐内希普?
对于国内学术界来说,唐内希普(Fakhri DaneshpourParvar)教授恐怕是一完全陌生的名字。今年她已经81岁,但仍然思维敏捷,能够流利地使用汉语、英语和波斯语。第一次遇见她是个意外,2018年11月参加第三届“丝绸之路考古与文保”国际学术会议,在大不里士刚下飞机,一位戴黑头巾、身着深色长羽绒服的老太太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您好!你们来自中国吗?”会议中,她做了《阿达比尔瓷器与丝绸之路的关系研究》的报告。第二次见她属于崇拜,欣然前往。第二次见面时,这位老人无不落寞地向我倾诉:“我是第一个去中国学汉语,又回到伊朗的人,可是现在没有一个中国学者记得我,从来没有中国人邀请我。”对于这样的一种孤独,我安慰老人道:“老师,您别担心,会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人知道您的。如果有机会,他们会邀请您去中国的。”
说起汉学家,我们耳熟能详的都是欧美日学者,如美国的薛爱华(Edward Shafer)、法国的沙畹(Edouard Chavann)、日本的梅原末治(うめはらすえじ)。15世纪以后,欧洲国家开始在全世界殖民,它们的学者开始研究世界各地,也进入我们这片东方的土地,研究我国的历史和文化,成果丰硕。但是对于其它国家的汉学家,我们知之甚少。唐内希普教授就是一位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中国艺术的学者,被《伊朗青年报》称为“伊朗考古之母”。
唐内希普教授于1938年2月22日出生于德黑兰市雷伊街。她的父亲是一名建筑师,母亲是一名《古兰经》老师;她有三个姐妹,两个是牙医,一个妇产科医生;还有一个哥哥是伊朗著名的牙医。1966年她进入德黑兰大学文学与人文科学院学习考古学,后又在那里攻读硕士研究生。她读书非常用功,毕业时成绩为考古专业第一。1971年,在德黑兰大学和文化部的毕业典礼上,她获得了巴列维王朝的文化等级奖章。当时的院长内噶班(EzzatollahNegāhbān)博士以及考古专业主任达内史瓦尔(SiminDāneshvar)博士对她特别欣赏。达内史瓦尔博士建议她去中国留学,回国后接替自己的职位。那一年,德黑兰大学文学系有三个出国留学名额,作为专业第一名的唐内希普听从老师的建议,选择学习中国文化。而另外两名学生,一个去了美国,一个去了阿富汗。
1971年,在唐内希普教授的人生道路上,是一个特别的年份。这一年8月16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和伊朗建交。同年9月,她踏上了飞往台湾的航班。从此,唐内希普开始和中国文化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唐内希普的留学生活
唐内希普教授本来计划去台湾攻读博士学位,可是当时台湾大学考古专业没有博士学位授予点,因此她只能选择攻读中国艺术专业硕士。
回忆起年轻的留学生活,唐内希普教授充满了欢乐与温暖。她回忆说,当时中国台湾每个月给她400NT的奖学金,可以说相当丰厚。除了满足日常吃住要求外,还有富余,可以购买衣物等物品。和周围的同学相比,她的生活还是比较宽裕的。除了中国台湾奖学金,她偶尔也会接受家里的经济支持。40年前,伊朗的经济雄厚,GDP一度排名世界第五,而那时伊朗货币里亚尔购买力也很可观,5000里亚尔相当于1美元。
唐内希普教授那时住在留学生宿舍里,周围都是来自各个不同国家的学生,每个学生经济能力不一。为了帮助其他同学,她餐饭后会购买比较多的水果,送给宿舍其他的同学。当时她的室友要去美国,可是没有钱,于是她借给了室友150美元,20年后室友还给她2000美元。
在台湾大学,唐内希普教授学习了中国历史和艺术,在那里她学会了汉语。至于那些授课老师的名字,因为年代久远,她已记不清了。然而对于那里的生活,她记忆非常清晰。至今,她还保存着当时的毕业证、台湾朋友的照片、举办活动借用教室的凭证等小物件(图一,春节外籍学生联谊会上与外籍友人合影)。她怀念台湾的生活,也思念着能再次去中国看看,常说:“台湾和大陆,文字一样、语言一样、文化一样,本来就是一体的,我学的知识都是中国的知识。”
1976年,唐内希普教授从台湾大学毕业,至此她整整学习了6年的中国历史和艺术。她对中国历史文化的了解,更多地来自课堂和课本,而实地考察的经历较少。伊朗导师对她说,如果你真想了解中国艺术,你有必要去大陆看看。经过一番曲折,唐内希普在一名伊朗外交部专员的陪同下来到大陆,爬了长城,参观了紫禁城、天安门,也看到了中国的瓷器和其它文物。
图一 春节外籍学生联谊会上与外籍友人合影
唐内希普与伊朗汉学
“我相信人有前生,我也相信我的三分之二的前生在中国,剩下的三分之一在印度和伊朗。”在一个晚间的闲聊中,唐内希普教授谈起了自己的“前生今世”。她去过中国、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印度、土耳其等国家,诸多国家中,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中国。
1976年,唐内希普教授回到伊朗,到母校德黑兰大学任教,在考古专业教授中国艺术、印度艺术、蒙古至萨法维王朝历史、伊朗艺术史和伊朗绘画艺术等课程,这一教就是40多年。伊斯兰革命之后,她担任德黑兰大学考古系主任5年。作为伊朗历史上第一个公派去中国留学的学生,她回国后,尽可能地将自己的知识传播出去,一方面她在德黑兰大学教授中国艺术和历史,另一方面她也积极致力于在伊朗建立汉学。
沙赫德·贝希什提大学的前身是伊朗国立大学,在波斯语中“沙赫德”意为烈士,“贝希什提”是烈士默罕默德·贝希什提的姓,也意为“天堂”。1996年,沙赫德·贝希什提大学首先开设汉语专业,唐内希普教授是该专业第一位系主任,前后一共担任了11年。在贝希什提大学任职期间,唐内希普教授每个月的工资只有90万里亚尔,而其他专业同等职位的工资是1000万里亚尔。虽然工资微薄,同时身负建设伊朗中国语言文学专业的重任,但是她欣然接受这种不平等,因为她眼里所看到的不是金钱,而是知识分子的责任感。
专业建设之初异常艰难,既缺乏物质基础,也没有师资力量。为了解决汉语书籍问题,唐内希普教授经常去中国驻伊朗大使馆,请求中国大使馆的帮助,请他们派一些中国老师过来,请求一些中文书籍。“当时中国大使馆让我自己去他们的图书室选书,选完书,我就带回学校。”她这样回忆着她年轻时的“壮举”。经过多年的努力,贝希什提大学的教学体系逐渐成熟了,由最初的每四年招收一届学生,慢慢地缩短年限,变为每两年招收一届学生,每一届的学生人数在20个左右。
目前伊朗有四所大学开设中文系,分别是沙赫德·贝希什提大学、德黑兰大学、塔巴塔巴伊大学和伊斯法罕大学。薪火相传,现在这四所大学里的很多老师都是唐内希普教授的学生。阿明老师是沙赫德·贝希什提大学的第五届学生,现在为德黑兰大学中文系主任,也曾留学于北京外国语大学,在那里取得了博士学位。他读本科时,唐内希普教授为中文系主任。说起唐教授,阿明老师脸上泛起了温暖的笑容:“她是一个很可爱的老师,总带着孩子般的天真。唐老师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也多亏了她,如果没有她,就没有我们伊朗的中国学,就没有我们这些学中文的人。”
如今,唐内希普教授虽然已经退休,但仍衷心于研究中国文化,也努力沟通伊朗和中国之间的文化。对于很多来伊朗寻找研究资料的中国学者,她总是慷慨地给予最大的帮助。
唐内希普与考古学
在伊朗人的心目中,考古是一门需要和脏兮兮的泥土、破碎的陶罐、瓦片等打交道的学科,似乎与优雅、体面无关。实际上,唐内希普教授的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接受更为温和诗意的教育。但是大概从5岁开始,唐内希普教授就对收集小玩意感兴趣,她常常收集旧硬币、金币和其它一些小手工艺品,然后将它们放在小陶罐里,放在房子的地下室里。有时候,她将这些小陶罐从地下室里取出来,清洗干净。
如果没有选择考古专业,唐内希普教授说,她估计会选择动物学或地质学。她本人异常热爱考古专业,但是一开始,家人是反对她学这个专业的。一天,她母亲在院子里,对着破碎的水壶嘟囔着:“我女儿在拿到三个文凭后就可以将这只破水壶拼接起来。”尽管如此,在后来的学术道路上,家人还是她最大的支持者。2010年,唐内希普教授72岁,虽然已过古稀之年,她仍然选择去印度海德拉巴的奥斯玛尼亚大学(University of Osmania ),攻读印度文化历史与考古博士学位,并于2015年拿到博士学位,2015年回国。
因为受到伊斯兰革命和两伊战争的影响,唐内希普教授发表的文章和书籍不多,目前我们知道的已发表的论文有《霍尔木兹海峡所见瓷器在中国和伊朗的流传》、《中国龙纹饰对伊朗艺术建筑的影响》和《中国和伊朗的艺术文化比较研究》等,即将出版的博士论文《印度与伊朗间的文化交流——以及伊朗阿巴斯港的印度庙研究》。她在德黑兰大学的硕士论文是《加兹温平原》,指导导师是伊朗考古之父内噶班(EzzatollahNegāhbān);在台湾大学的硕士论文是《中国和伊朗间的政治、文化、艺术、商业、宗教的联系交流》,均未出版。
图二 唐内希普教授在霍尔木兹,右一为唐内希普教授
图三 唐内希普教授带领学生研究青花瓷
唐内希普教授参与过的发掘较多。年轻时,她几乎有一半的时间在考古工地上,她很忙,忙到没有时间来生育养育孩子。她参与过的大型发掘有霍尔木兹海峡、胡泽斯坦、加兹温他克斯坦等,并于霍尔木兹海峡发掘中担任瓷器组主任(图二,唐内希普教授在霍尔木兹,右一为唐内希普教授)等。目前,她主要收集和整理关于伊朗和印度之间联系的资料(从古代到恺加王朝),以及中国青花瓷在海上丝绸之路的传播(图三,唐内希普教授带领学生研究青花瓷)。因为常年辗转于各大博物馆,所以她对伊朗的瓷器以及在伊朗的中国青花瓷颇有研究。对于伊朗国家博物馆以及阿达比尔陵寺所藏青花瓷(图四,唐内希普教授与伊朗所存青花瓷),她都了如指掌。因为缺乏合作团队,她单枪匹马耗费了十几年的时间来编纂这些地方青花瓷的图录。鉴于唐内希普教授毕生致力于考古研究,2019年6月,德黑兰大学授予她考古学终身成就奖(图五,德黑兰大学授予唐内希普终身成就奖 )。
唐内希普教授与伊朗所存青花瓷
德黑兰大学授予唐内希普终身成就奖
虽然唐内希普教授毕生从事于考古,特别是和中国瓷器有关的考古工作,在伊朗是第一人,但是当今中国学术界知道她的人甚少。而对于中国的考古学家,唐内希普教授最早接触的是夏鼐先生和安志敏先生等人。
1977年10月14日至11月4日,中国考古学家夏鼐先生率团来伊朗考察并参加伊朗考古年会,当时一起前往的还有卢兆荫、王仲殊、安志敏以及翻译许博渊。而1977年,唐内希普教授已经留学归国,作为最早一批去中国留学的学生,能流利讲汉语,便担任了此次伊朗方的翻译(图六,夏鼐率团参加伊朗考古年会,照片中的人物,从左至右,分别为:唐内希普教授、夏鼐、卢兆荫、王仲殊、安志敏)。而这一次的中伊双方的交流在两国各自的文字记载中均能找到印证。
图六 夏鼐率团参加伊朗考古年会,照片中的人物,从左至右,分别为:唐内希普教授、夏鼐、卢兆荫、王仲殊、安志敏
夏鼐先生在日记中六次提到了唐内希普教授。我们翻开1977年10月份的《夏鼐日记》,便能看到这样的文字:“来机场迎接者有文化及艺术部副部长A.Pourmand(普儿门德),办公室主任AüneSanrat,考古中心主任F.Baghezedchl(贝格扎德),博物馆馆长Kiyani,翻译F.Daneshpour(唐内希普),工作人员Senaghation,我们使馆焦若愚大使、徐世光二秘、姜品兴翻译。”“今天为伊朗考古研究年会的开幕日,国王的姨夫、文化艺术部长Pahlbod亲自出席开幕式。开会前,部长和我国代表团谈话,并约我们到他那里看72年王后访华的纪录片。”“返旅舍,我将F.Daneshpur的《中国艺术对伊朗的影响》一文阅毕,准备明天还给他。”在夏鼐出访伊朗的那段时间里,唐内希普教授作为翻译和向导与中国考察团有着较多的接触。对于夏鼐的印象,她说:“他是一个很温和,很好的人。”而在伊朗这边,《伊朗考古八十年》一书中也记载着中国考古队来访的这件事。
写在人生的最后
唐内希普教授家的客厅北向墙壁上贴满了中国字画,有老子图、孔子图、斗鸡图等中国特色浓郁的书画。她的书房像一个仓库,汉语的、波斯语的、英语的以及乌尔都语的都有。因为书籍特别多,导致书架无法容下它们,于是就层层叠放在地毯上或座椅上。唐内希普教授喜欢收藏中国的书籍和小玩意儿,很多的物件都是来中国留学和访问时中国友人赠送的,有字画、小雕像……
对于中国的历代名人,唐内希普教授最为崇拜宋徽宗,喜欢宋徽宗的字画。对唐教授来说,宋徽宗是一个完美的艺术家,而被我们中国人所看重的“皇帝”的头衔反而没有那么重要。说到宋徽宗,唐内希普讲述了一个有意思的故事。2008年,她去河南参观宋朝的都城开封。旅途休憩中,突然一阵大风吹过,一张一百人民币被刮在唐内希普的脚下。当时她开心地对同伴讲到:“这是宋徽宗送来的午餐钱,他知道我很崇拜他,所以就奖励这个午餐。”
年轻的唐内希普教授经常为了学习而压缩睡眠的时间,常常只睡四五个小时。而如今退休了的她,因为上了年纪而无法入睡,每天晚上的睡眠只有四个小时。凌晨四点醒来后,她就开始打开客厅里的窗户,将放置在靠近墙壁案板上塑料桶里的谷物舀出一瓢来,放在窗外,喂外面散养的野鸽子。中午时,她会稍微休息一下,剩下的时间,她就一个人整理自己收藏的大量的中国瓷器照片和资料。下午四点多,德黑兰上空的鸽子又会如约而至来到她家的窗外,她再一次打开窗户,再次喂食,看着它们慢慢地啄着谷物。
她的丈夫在十二年前去世,如今能长久和她作伴的,就是窗外那些鸽子了。(作者:陈彬彬,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图片由作者提供)
作者:陈彬彬
审稿:张良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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